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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曾明玄】

祖母守口德，要講別人的事情會把門窗關起來，而且不會談論他人的缺點…平常話少，愛看電視，而且只看動物頻道。

回嘉義參加妻子的祖母對年法事，由於她祖母是百歲人瑞，大家多的是思念，並沒有太多哀傷，眾多親友把客廳擠得滿滿的，一路排到門口的是玄孫，法師在請祖靈回來時一直請無筊，巧合的是祖先牌位旁的桃子燈閃爍不停，「是不是有人沒回來？」戴眼鏡的法師長得像彌勒佛，大大的耳朵長了一撮毛，「阿母！請妳見諒，有的是為了顧三頓，有的是要讀冊補習！」岳父是祖母最疼愛的小兒子，他說完就有聖筊。

二張摺疊供桌併排，禮儀公司準備了鮮果、素三牲、菜碗、紅龜、紙錢、蓮花，大家從餐廳搬出椅子準備誦 金剛經，照輩分坐定，有三分之二的人沒位子坐，岳父去左右隔壁借椅子，還是不夠坐，「我們要開始了，再拖會誤了時辰。」胖胖的法師看了一下手錶。

引磬響起，沒誦經本的就雙手合十，人手一柱清香，一直坐在太師椅上的小侄女氣色看起來很差，她的名字叫小瓜瓜，豐山國小五年級學生，她的爸爸、媽媽都是阿里山豐山國小的老師，由於長年住在山上，只有年節家族聚會才會見面，她沒有都市小孩的氣習，眼睛含靈、氣質脫俗像是小仙女，今年佛誕節的前一天晚上七點多，他們一家人冒雨趕回山上準備隔天要上課，她媽媽遭落石擊中，傷重不治身亡。

祖母的晚年，是在北部度過的，住在內子的堂姊家，為的是方便就醫看診；記得去年夏天，內人的祖母因為多重器官衰竭，住進加護病房，醫生已經開了病危通知，子孫都從南部上來看了好幾次，當時的堂姊很擔心，於是到五穀先帝廟拜拜，抽了一首籤詩，詩文如下：

羨君兄弟好名聲

一意謙撝莫自矜

丹詔槐黃限時消息近

巍巍科甲兩同登

這首籤詩大致的意思是這樣的：羨慕妳們有好的名譽，妳們有謙虛的好道德，接近農曆四月（槐黃於四月開花）的時候玉帝的詔書將到達，妳們會雙雙同登輝煌的仙界。當時大家都看得霧煞煞，明明只有祖母一個人，何來「兩」同登？沒想到今年的農曆四月七日，小瓜瓜的母親，就因公於阿里山罹難。

法事圓滿，吉時合爐，大小舅子在門口焚紙錢，我與內人在廚房幫忙，岳父有七個姊妹，號稱七仙女，岳母十八歲嫁進門，廚藝爐火純青，她前一天就把熟雞切盤裝好、白蝦燙好、飲料冰好，火爐上錫箔紙包著鹹豬肉和吳郭魚，肉骨酥湯一大早就先熬好，菜擺到桌子滿出來，於是電視櫃、茶几無不是菜，「來啦！來啦！大家餓了！先吃啦！」岳母端出嘉義有名的煎粿，「紙錢還沒燒完哩！」大舅子在門外說，「慢慢燒！燒乾淨！」岳父出來看著堆在地上的紙錢說：「邊吃邊燒，火顧好就好！」

大家邊吃邊聊天，氣氛融洽，這是我這幾年來吃過最有味道的一頓飯，在北部是很難遇到的；每個人都回憶起祖母的種種，內人曾經告訴我，她祖母守口德，要講別人的事情會把門窗關起來，而且不會談論他人的缺點，內人調皮，會在她祖母吃素的時候，買鹽酥雞去她家吃，祖母平常話少，愛看電視，而且只看動物頻道；當然！我也有屬於自己與祖母的故事，那時我和內人還沒有結婚，南部的親戚上來北部玩，住在她堂姊家，內人要我過去露露臉，到時整個客廳都擠滿了人，滿到餐廳也是，祖母坐在客廳，眼睛直直地看著我，一句話也沒說，我只能傻笑，「你一個月賺多少錢？」好不容易跟我聊上一句，而且還開門見山，我回答她的問題，她面有難色地告訴我：「賺這麼少夠用嗎？」

那時她還住在嘉義，我們結婚後去看她，端午節的南部，整條街、整條巷子，都在煮粽子，而且是用水煮的，空氣中飄盪著粽葉的香味，進了祖母的家門，看到她正在吃過年的年糕，她問我要不要吃，我說：「不要！我要吃粽子！」她說她年糕可以吃到中秋節，我們笑得很大聲，她的幽默感深深地影響了我。

我們回北部以後，沒多久她就中風了，再回去看她時，家中多了一名外傭，祖母恢復得很快，但是南部醫療比較不方便，後來堂姊把她接回北部照顧，生病後的祖母，變得只會講客家話，原本流利的閩南話，變成好像沒學過一樣；她和她先生原本住苗栗大湖，日本人為砍伐阿里山林木，到苗栗找工人，日本人也認為客家人吃苦耐勞能做事，於是他們夫妻就搬到嘉義阿里山，光復後才下山。

搬到北部後，我們見面的機會變多了，祖母一樣只看動物頻道，話一樣不多，難得多話的一次也是有趣，內子的堂姊下班後，祖母抓著她的手說：「妳女兒吃了八根蛋捲。」她頭腦清楚的算了清楚，堂姊的女兒下課回家，陪著老人看電視，肚子餓了就開嘉義蛋捲來吃，祖母心中算著：一根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。

我想起當初要到南部下聘的時候，從北部風塵僕僕地趕到嘉義，由於先父久被病魔摧殘，原本要請叔叔代勞的，沒想到先父堅持要來，三更半夜出發，到嘉義中埔已經七點，電話中岳父說我們早到了，新娘還在市區化妝，我們只好尋尋覓覓，找個適合的地方先休息一下，車行過了跨越八掌溪的軍輝橋，路邊有一條剛拓寬尚未通車的馬路，地方寬敞，我們把車停下來，稍作休息，父親因為得了帕金森氏症，身體僵硬得像是剛從冷凍庫搬出來，我扶他下車，讓他起來活動活動筋骨，他看著我說他想要尿尿，我東看西看，沒有加油站，當時的便利商店也還沒有廁所，這時路邊的炤店開了店門，一位中年女士笑著問說：「你們要來嫁娶？」我點了點頭說：「可以跟妳借一下廁所嗎？」「可以啊！來！請進！請進！」老闆娘熱情的領我們進門，店內有幾張剪髮用的旋轉椅，其中一張躺了一位光頭的老爺爺，睡著了在打呼，一旁坐著一位穿白袍的理髮師傅，手拿耳掏專心地在幫老爺爺掏耳朵，高高的檯燈照著老爺爺的耳洞，大面且略有斑駁的鏡子，鏡子中的我與哥哥正扶著父親，我們西裝筆挺，媽媽穿著改良式旗袍連聲道謝，我們踩著日本時代的地板，樓梯也是木頭做的，上完廁所後我們整理一下服裝儀容，這時候躺在椅子上的老爺爺滿臉白白的刮鬍膏，穿白袍的師傅，一手拿剃刀，一手拉牛皮，剃刀在牛皮上刷刷刷的來回過著，一旁的高腳搪瓷臉盆裝著泡著水的毛巾，水熱的冒煙；我們再次地道謝走出店門，我抬頭看了一下她們的招牌，店名寫著「久長理髮店」，是的，但願人與人之間，長長久久，久久長長，看著前方，路也長長，想著家人朋友對我，愛也長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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